钱锺书杨绛的干校寻访记

钱锺书、杨绛、顾准的干校寻访记

赵普光(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今年春节的一天上午,天气晴朗,北风极凛冽,气温很低。在这出奇的冷的日子,我带着妻和孩子,驱车从河南息县县城向北出发,行到距离县城三十多公里的一处叫作东岳的地方,我下了柏油路,拐进了一条乡村土路。

通往干校旧址的乡间小路

这是我第二次来这个淮滨小乡镇了。

第一次是十年前。新婚后不久的那年春节,我与妻回她娘家。妻的娘家是在淮河北岸的息县县城。

其实,我很早就看过杨绛的《干校六记》,也翻过顾准的《息县日记》,但是当初翻阅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将来有一天会与这个曾叫息国的千年古县和古县下面的小镇东岳发生联系。《干校六记》和顾准的日记所记地名,当初在我看来只是抽象的陌生的概念。直到有了新婚后的那次省亲之行。

到了妻的娘家,迎来送往之后,我静下来,突然想起杨绛、顾准所记之处,不正是这淮滨平原中的小镇嘛。意识到此,就有了即刻去探访的冲动,可是我不知路线。一问亲戚,他们或者茫然不知,或者将干校与当地的知青点混淆在一起。

只好自己去找。那时候我还没有用上手机导航。从县城出发一路上边走边打听,转了好几次车之后,大概走到了五六十里地的地方,终于到了东岳镇的地界。带着疑惑和自豪的表情,老乡给详细地指引路线。因为下过雪,乡间土路上非常泥泞。顺着那条小路,向北走了一段距离后,远远看到田野里有一排营房一样的旧建筑,孤单地在北风中立着。老乡说,这就是你要找的五七干校了。

仅剩的一排旧营房

我走到这排房子跟前。房子比较矮,一间一间隔开,墙是由砖混着土坯垒成,屋顶是老旧的瓦,有的地方塌陷了。墙看起来很多处都酥了,如果用手去触,都生怕砖土簌簌地掉落。木质的窗棂已朽。这排仅存的营房,破败不堪。房子的右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石碾矗立。石碾下面是杂乱的枯草和并不茂盛的麦苗之类,看起来这个石碾似乎几十年都没有人动过的样子,只是静静地立着。石碾似乎在见证着那些斯文的大学者曾经在这里的劳作。营房的左前方,我发现了一处久已废弃的水井。看顾准日记和杨绛的干校六记,我们知道当时他们安顿下来之后,每个干校都自己打井用水的。

巨大的石碾见证杨绛她们当年的劳作

干校找到了,只是,我疑惑的是,这处营房是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的哪个所(当时下放干校后称为“连”,用军队的编制)的呢?是文学所?还是外文所?不用问,老乡他们也肯定不知道。揣着这个疑问,默默地在那儿待了半天之后,离开了。回望静静立于荒野的那排破败的营房,涌起的怅然,久久挥之不去。

今年我忍不住又来了。

这次就顺利很多了,自己开车,且路已经熟了。从县城出发,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就来到了上次的那个干校。营房没有变,石碾依然,只是,在旧址之外,多了一个还没有完工的围墙,路边也堆满了建围墙用的沙石。问一个路过的老乡才知道,这是上面(政府)人下令盖围墙按铁门的,为的是要保护这排房子。铁大门已经装上了,且上了锁。我没有办法再象上次那样走进去看了,只有隔着大门拍了几张照片。

新砌的围墙还未完工

可是上次那个疑问并没有解决。于是离开这个干校遗址,我又开着车慢慢在乡间小路向北行使。在这个干校北边不很远的地方,横着一条已经废弃的灌渠,再往北走,前面有一条东西向的大路,于是转到这条大路上(说是大路,只是与刚才那条南北向的小道相比而言,刚才那小道仅仅能通过我的车,稍一动方向盘,轮子就会偏到路边的小沟里)。顺着大路往东,路过一个小村庄,问路边一位老者,他向东指,说再往前有一个窑场,窑场的后面就有一个五七干校。当下激动得很,终于又发现了一处干校旧址了。赶紧加大油门加速前进。过了一个村庄,在野地里,在路的左侧(也就是路的北边)确实有一个已经被废弃很多年的砖窑厂。看样子这个砖窑厂当年的规模不小。窑场的东西两边非常低洼,积水很多,特别是东侧整个是一个很大的水塘一样,一直往北延伸,又似乎是一条河。砖窑厂正门堆积着破败不堪的很多杂物,人进不去。向里望去,依稀只见坍塌的几孔砖窑和几幢破旧的房子。再往后面看,窑和房子挡住了视线,看不到了。我绕到东侧,隔着河水望,看到砖窑厂的后面稀落的树林中有四排房子。这四排房子的外形和刚才看的那个干校营房一样。毫无疑问的,这四排房子也是当年的干校所在了。

在水的东岸遥望文学所干校的四排营房

在这个干校的位置,回望刚才的干校旧址的方向,根据方位、距离以及周边的地貌旧迹等,大致上可以判断,我最初发现的那个小路边上的干校应该就是当年杨绛所在的外文所干校点,而现在所处的这个窑厂后面的干校应该就是钱钟书、俞平伯他们所在的文学所的干校。按照《干校六记》所讲的,杨绛所在的干校距离钱钟书所在的文学所干校不远,大致有三五里路,两人常能相见。杨绛曾记述:

新辟一个菜园有许多工程。第一项是建造厕所。我们指望招徕过客为我们积肥,所以地点选在沿北面大道的边上。菜园而北有个砖窑是属于学部干校的……班长派我看菜园是照顾我,因为默存的宿舍既在砖窑以北不远,只不过十多分钟的路。

杨绛还说:

他(钱钟书)的专职是通信员,每天下午到村上邮电所去领取报纸、稿件、包裹等回连分发。邮电所在我们菜园的东南。默存每天沿着我们菜地东边的小溪迤逦往南又往东去。他有时绕道到菜地来看我……

每天午后,我可以望见他一脚高、一脚低从砖窑北面跑来。有时风和日丽,我们就在窝棚南面灌水渠岸上坐一会儿晒晒太阳。

两人相会的灌水渠,莫非就是刚才路过的那条废弃的灌水渠。大致可以推想,杨绛侍弄的菜园就在外文所干校和文学所干校中间的位置,且应该就是挨着我刚才所走的大路。

特别是我站在河的东边的路上,隔水望窑厂北边的干校的场景,我自然想起了杨绛曾经雨天去看望钱钟书的情形:

上坡走到砖窑,就该拐弯往北。有一条小河由北而南,流到砖窑坡下,稍一渟洄,就泛入窑西低洼的荒地里去。坡下那片地,平时河水婉蜒而过,雨后水涨流急,给冲成一个小岛。我沿河北去,只见河面愈来愈广。默存的宿舍在河对岸,是几排灰色瓦房的最后一排。我到那里一看,河宽至少一丈。原来的一架四五尺宽的小桥,早已冲垮,歪歪斜斜浮在下游水面上。雨丝锦绵密密,把天和地都连成一片;可是面前这一道丈许的河,却隔断了道路。我在东岸望着西岸,默存住的房间更在这排十几几间房间的最西头。

东岳这个地方距离县城很远,很偏僻,直到今天依然交通不便,变化也都很小。站在东岸,遥望对面的四排营房,除了耳边的北风在尖厉的呼啸,一切都静悄悄的,整个田野里,似乎只有默默的我在望着同样默默地矗立的干校营房,湮没四十多年的历史,慢慢的在展开。似乎历史并没有远去……

文学所干校营房。前面的荒草覆盖的土堆是废弃的砖窑。

四十七年前的1969年。冬。东岳,这个偏僻的名不见经传的淮上小镇,来了一批从北京来的文化人。

哲学社会科学部的河南息县五七干校档案之一

按照杨绛的回忆,在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中,文学所是最早被下放的,“他们全所是十一月十七号走”。杨绛曾记录了当时文学所下放前的“欢送”场景:

文学所和另一所最先下放。用部队的辞儿,不称“所”而称“连”。两连动身的日子学部敲锣打鼓,我们都放了学去欢送。下放人员整队而出;红旗开处,俞平老和俞师母领队当先。年逾七旬的老人了,还象学龄儿童那样排着队伍,远赴干校上学,我看着心中不忍,抽身先退,一路回去,发现许多人缺乏欢送的热情,也纷纷回去上班。大家脸上都漠无表情。

就是在这复杂的历史背景中,在充满了压抑和无助的氛围和情绪中,这批知识分子来到了压根就没听说过也从来没有想到的豫南僻乡东岳。

最初干校的地点是与息县相邻的罗山县。但因为“罗山无地可耕,干校无事可干。过了一个多月,干校人员连同家眷又带着大堆箱笼物件,搬到息县东岳。”

而杨绛所在的外文所到东岳来,则是大半年之后的事了。杨绛说:

我们“连”是一九七O年七月十二日动身下干校的。上次送默存走,有我和阿圆还有得一。这次送我走,只剩了阿圆一人;得一已于一月前自杀去世。

应该说,学部这批知识分子最早来东岳的,应该是顾准所在的经济所。他们直接奔赴的就是东岳镇。顾准在日记中写着:

11月16日成行、上车……

十六日上午10:30集合,在北京站上车。想了一些办法,把行李系在一起背上火车。

可见,准确地时间是1969年11月16日离开的北京。一路上,顾准有详细的记录:

11月17日3:30到驻马店,14:00到东岳,经汝南、平舆、新蔡、包信。……

车行十四小时至驻马店下车,在车站喝了一碗豆腐脑。五时上汽车,匆促间遗失所带公家水瓶一个。夜间汽车行驶迅速,上车又极匆忙,踩烂牙膏一支,蚊帐架一个,彭泽益所赠烟丝一合。车经汝南、平舆、新蔡、包信集,都是沥青路面。包信集以下为泥结碎石路面,十余里后为土路,翌晚雨雪,路上泥泞,车行困难。徒步五六里再上车,到东岳为下午二时。一夜未眠,兼以三百里汽车颠簸,到后累极。

第二天,也就是十八日,顾准日记说:

东岳环境,并不如在京所闻那样严峻。我们睡在一个棉花仓库里。集中住的约一百四五十人,犹如一个连队的驻军。

其他研究所后来也陆续到达了这个淮上小镇。当年在东岳的土地上,有八所干校基地(文学所、经济所、民族所、历史所、外文所、哲学所、世界文学所、考古所)和学部机关在此落户,有包括家属在内的近两千人在此“劳动改造”。这个地方的老乡看来,突然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文化人,恐怕也是一个奇迹。据当时一起下放东岳干校劳动的许志英回忆说,初来当地,从老乡们那里传来一句话:“这批劳改队员真不简单,他们都戴一副眼镜,每人还有一块大手表。”

杨绛是苏州人,又是在那样的环境下来到干校,当然不可能对息县东岳有什么好感:“地图上能找到息县,却找不到东岳。那儿地僻人穷,冬天没有燃料生火炉子,好多女同志脸上生了冻疮。”所以,我们看到杨绛笔下息县的自然环境真的没有多少美好之处。东岳的雨、雪、泥、土都给杨绛带来了很大的挑战,让她产生极度不适的身体感受和心理体验。东岳的人,在杨绛的笔下其实也不可爱,比如她暗含抱怨地说:“洗衣服得蹲在水塘边上‘投’。默存的新衬衣请当地的大娘代洗,洗完就不见了。”她还写过当地人如何偷她菜园里的萝卜等蔬菜的细节。我观杨绛的《干校六记》,在看似淡然的语调背后,分明感觉到的是作者隐现的那种不平之气。 

《干校六记》杨绛著

与杨绛不同,同处东岳干校的俞平伯,则颇能苦中寻乐,身在干校劳作,却能发现“落日明霞映水鲜,西塘小坐似公园”的悠然。他笔下多是田园的淳朴之风,比如《纪东岳事》:

  樱子黄先赤,红桃更绿桃。

  塘春多扁嘴,延颈白鹅高。

  东岳庙恢扩,闻当街北头。

  他年遭劫火,空有集名留。

  明日当逢集,回塘撒网赊。

  北头卖蔬果,南首有鱼虾。

但是,到了顾准这里,他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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